窑房和易铁生联络过,他那边已经谈得差不多,当地政府答应了不少条件。初挽看了看,其中也包括土地的永久使用权以及高岭土的开采权,这对初挽来说,自然很重要。其实国内的土地政策她多少了解过,也知道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期,土地政策混乱,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打算扎根景德镇的投资者,自然要最大地给自己争取一些保障。虽然国家政策来说,土地属于国家,不能私人所有,但其实在这种特殊时期,地方政府开了一些空头支票,盖了一些不该盖的章,永久使用产权的证明也可以拿到。这种土地,卖的话是不值钱的,但是只要地方政府盖了章,以后就算是多少有些依仗,不至于好好做着生意突然被赶走了。初挽看着易铁生拿到这个,也就放心下来,她让他先把手续办妥,而她自己则是平心静气,在学校里上课写论文,还跟着参加了一个考古工作汇报会。她先是发现了青州佛像,接着又在尼雅遗址立下大功,出国更是出了风头,是以这次跟着岳教授过去开会,虽然她年轻,还只是博士,但依然让不少考古界人士大加称赞,现在她出席这种会议,说出去别人也得高看一眼,算是考古圈子内的权威人士了。其实依岳教授的意思,他当然希望她好好搞学术,不过也知道初挽的性格,确实不是干这个的,一边想着拿博士学位,一边想着别的。到了年根底下,恰好她这学期的课程告一段落,她参加了考试,那边易铁生手续也办妥,她便抽空给刀鹤兮打了电话。刀鹤兮道:“我一直想联系你,不过我好像没有你的电话。”初挽一听便笑了:“这是我的疏忽了。”说着,她便把自己这边的电话说给刀鹤兮。刀鹤兮:“小提琴我已经保养过,也调音了,你有时间门,我尽快给你送过去。”初挽:“你下午有时间门吗?我们好好聊聊。”刀鹤兮:“我都可以。”初挽想了想:“我现在在学校,等会没什么事,我请你喝茶吧?”刀鹤兮:“京大?”初挽:“对。”刀鹤兮:“我正好办事,要路过那里,下午我过去接你,然后找一处喝茶,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初挽笑了:“可以!”这个时候也到中午了,初挽收拾了,把笔记本放进书包里,过去食堂吃了午饭,匆忙扒拉几口,看看时间门不早,就先过去校门口了。她到校门口的时候,一眼扫到一辆车,便径自过去,打开车门,上车了。刀鹤兮微侧首,看着她:“你看都没看,就知道这是我的车。”初挽:“直觉。”车子停在了一处古色古香的茶楼,刀鹤兮从后车厢拿出来小提琴,那小提琴被放在一个精心制作的袋子中,看上去待遇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两个人上了二楼,在茶香萦绕中,初挽欣赏着这小提琴,两百年的木料包浆厚重,散发着油润的光,一切都看上去很好。她笑道:“要不你再拉一手吧?”刀鹤兮淡声道:“不了,已经调过音了。”初挽见此,也就不提这个,反而和她说起景德镇窑房的事。她喝了口茶,把大致情况给他讲了讲:“在这个对着冒烟的烟囱大肆赞美的年代,引进西方的机械化产线大批量生产固然不错,但是那些老模式纯手工制作的瓷器,才是被赋予了灵魂的,这样的窑房,拆一座少一座,全拆了,就再也没有了。”刀鹤兮:“当年这种窑房能造出以假乱真的瓷,不只是因为这窑房,还因为当年的人。”他抬眼,看着初挽,淡声道:“郭世五在景德镇聘用官窑原班人马,花费了大量精力,刘勉之用了郭世五的摊底,在此基础上更是聘用了玻璃厂大行家掌眼,同泰祥的李春生为了仿造官窑白胎,重金聘请了宫廷画师,按照故宫武英殿陈设的珍品来原样复制。”初挽听这话,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刀鹤兮。茶香袅袅,茶房中很安静,初挽看进刀鹤兮深幽的眸子中。初挽自是带着探究,但是那双眼睛中,看到底,却并不见什么情绪反馈,只有一片荒芜。她便端起一杯茶来,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之后才仿佛很不经意地道:“刀先生对这些高仿瓷的过往,看来如数家珍。”刀鹤兮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道:“我确实有兴趣,便了解了下这段历史。”他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民国高仿瓷的辉煌,并不是那么容易重现的,也不是收购一家昔日窑房便能轻易做到的。”初挽笑叹:“刀先生对这段资料的搜集看来是用了心思——”这件事,越发变得有意思起来了。上辈子,她对刀鹤兮开始时候非常提防,加上刀鹤兮性格怪异,其实两个人真正能坐下来和平相处,坐下来聊聊天,那都是认识十年八年时候了。不过那时候,大家年纪大一些,做事也都越发老道起来,谁也不会轻易开口碰触彼此的界限,当然不会随便谈起一些过往。这辈子,她仗着对刀鹤兮还算有些了解,或者说,仗着后来刀鹤兮也曾教过她赌石,陪着她逛夜摊的那点交情,做事比上辈子要放得开,也更豁得出去。或者心里多少有些底气,知道他看似冷淡古怪,其实本质上人还不错。没曾想,也就这么无意中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比如,他对民国高仿瓷的这些了解,更加印证了,那个一手把他教出来的长辈,必然是出自琉璃厂。要知道他所说的这三件事,都是当时琉璃厂内部的不宣之秘,没有人会整理成册,更没有人去点透,绝对不是他想知道就轻松能知道的。只能说他够聪明,但他却未必足够了解昔年的琉璃厂。她这么看着眼前的刀鹤兮,终于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刀先生,只知其一,怕是不知其二。”刀鹤兮微掀起眼,没什么表情。初挽笑着道:“当年,刘勉之为了高仿瓷器,请的可不是什么琉璃厂大行家,而是一位后挂彩大师。”刀鹤兮:“哦,是谁?”初挽:“我家中长辈的亲传弟子,后挂彩艺人王永清。”刀鹤兮眸光缓缓地落在初挽脸上:“所以?”初挽便从旁边的书包中拎出来两件瓷器,都是用棉布细细包裹的,她打开第一件,给刀鹤兮看。刀鹤兮拿过来,仔细看过。这是一件雍正官窑斗彩五寸盘,盘子外面是斗彩花卉,里面却是五朵粉彩花卉,两种花卉相得益彰,实在是别致生动。
初挽:“这是王永清的作品。”她淡淡地道:“我未必有他的手艺,但是高仿瓷的不宣之秘,在我心里。我朋友手艺未必就输了王永清,这些都可以谈。”易九爷当年也是曾经跟了老太爷学过的,他和王永清是至交好友,他手底下的高仿瓷自然不差,而易铁生学了这个手艺,也能做起来。她想做的,是精品,定制精品,不需要走量,每一件绝世稀品只需要那么十几件仿品,做到极致,限量发售。比如上了亿的鬼谷子下山元青花瓷,如果能仿到以假乱真,哪怕说明了是高仿,别人花十万八万买到,放在家里品鉴,那也值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亿拍到鬼谷子下山,但是又好这一口,愿意花十万八万买个高仿摆家里看看的,多得是。刀鹤兮看着那瓷器,看了很久:“这个确实功夫很到家。”初挽又拿出来易铁生一件粉彩蕙草兰花六面镶器薄胎,这是前几天易铁生才寄过来的,她拿给刀鹤兮看:“这件呢,你觉得如何?”刀鹤兮翻过来看了看,下面是国营雕塑陶瓷厂的底款,知道这是景德镇前些年造的。他仔细看了一番,才道:“这个胎体细腻柔润,上面的绘画艺术水平也很高了。”初挽笑道:“是,稍加改造,未必不能做出我们要求的,像这种活,自然是好活,师傅都是几十年功底的老师傅,只不过早些年国内那情况,陶瓷厂也就生产老百姓的日常所用,这种阳春白雪花心思的,也是听上面指令做,要出口换外汇,便是上面的图案绘画,师傅能发挥得也有限。现在改革开放了,但是一切又向经济看齐了,还是容不下高仿瓷,以至于连窑房都要被拆了。”其实这也是为什么王永清会沦落到穷困潦倒,他所精通的,在这个世道,就没什么市场,他也没赶上好时候。刀鹤兮看了半晌,终于道:“你需要我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初挽笑道:“这样也好。”当下也就详细谈起来,初挽负责国内生产,刀鹤兮负责欧美市场。她笑道:“如果我们真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哪怕明说了是高仿瓷,但是限量发售,我相信价格也不会差,但是这个价钱能做到什么高度,就看刀先生的了。()”刀鹤兮便明白了:≈ap;ldo;你要做节。完整章节』()”初挽:“同泰祥摊子铺太大了,我们没这个精力,应该说,我们只做同泰祥最顶尖的那一批货。”刀鹤兮颔首,淡声道:“可以,不过我需要去景德镇亲自看看那家窑房,如果确认没问题的话,那我会让我的秘书和你详细谈。”初挽:“那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去景德镇?”刀鹤兮看着初挽:“过一周吧,一周后,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下。”初挽这几天也没什么事,便继续写她的论文,写论文烦了,就在学校里听听课,学校里老教授多,有些讲课已经不局限于课程知识,会发散,偶尔听听,开拓下思路也不错。那天她和岳教授讨论论文,岳教授却说起:“现在市政府政策研究办公室连同文物局工商局的骨干干部,正在做这方面的市场调研,他们邀请函里也提到了你,想请你配合进去一起调查。”初挽听到,大致问了问,知道这次是政府相关单位的研究调查,也有些意外。她最近虽然在国外考古研讨会上初露风头,有些名气,但那都是虚的,这种体制内部的调查都是和政府决策有关的,结果现在让她配合调查?这是什么意思?她略想了想,突然有了猜测,难道是和王同志有关?因为她之前恰好提到了山东龙山文化的红陶问题,所以他想让自己参与进去?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他心里多少有些活动了?这让初挽多少有些猜测,以至于晚上时候,她在外面公用电话给陆守俨打电话。陆守俨显然还在办公室加班,一边打电话一边听到那边有纸页窸窣的声音。初挽:“你还忙呢,吃饭了吗?”陆守俨声音有些沙:“简单吃了点,晚上工地有些情况要处理,才回来。”初挽便心疼起来,嚷道:“你们这工程什么时候能做完?你看你都忙这么久了!”陆守俨:“放心好了,我现在已经多少有些头绪了,工程也进行得很顺利,我估计一年时间门就能完了。”初挽想起之前陆老爷子说的:“那一年后呢?”陆守俨听着,顿了下,之后笑了:“是不是想我回去?”初挽其实心里确实这么想的:“看你自己了,我当然希望你回来,不过我觉得,还是以大事为重,反正我可以抽工夫去看你。”陆守俨便收了笑,略沉吟了下,道:“到时候看看情况吧。”初挽:“嗯。”陆守俨便问起初挽论文的情况了,初挽大致讲了,一切都挺顺利的,反正这些东西她本来就很熟,她所知道的一些东西其实远超过这时代,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写出来就行了。现在她博士()读着,不需要着急,就慢慢磨论文就行了。陆守俨:“我听老爷子说,你还见了王同志?”初挽:“是,我正说要让你给我参谋参谋呢,我突然接到一个邀请,让我参与决策办公室和工商局的市场调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当下将来龙去脉和陆守俨讲了:“那天和王同志喝茶,他也没说什么,感觉他顾虑得很多,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陆守俨听着,仔细问了问,才道:“下个月,有一个文物保护交流会,这个交流会是涉及到比较高层面的,目前看,这个调查应该是给这次的交流会做准备的,王同志让你参与进去调查,是想让你获得更多翔实的数据。”初挽:“什么意思?”陆守俨下了结论:“先让你作为学者专家的身份参与调查,之后再把你提过去开这个交流会。”初挽恍然:“他想让我冲锋陷阵?”陆守俨分析道:“他站在这个位置,视野比我们开阔,我们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你把红陶放到他面前,但是没多说,这样最好了,让他自己慢慢考虑。这是一件大事,需要顾虑的很多,他的位置,有些话不能轻易说出来毕竟他说了,那就是风向,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估计这次让你参加调研,其实是想让你投石问路。”他解释道:“毕竟你是古玩方面的专家,但你又年轻,在这种交流会上,都是文博系统专家,你来说,说对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说得不好,你还年轻,你又不属于什么编制,所以你说的话只是古玩行业的内部交流,还不涉及政府层面的工作。”初挽瞬间门明白了:“看来王同志心里已经有想法了,只是自己不好出手。”陆守俨笑道:“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事,什么没见过,你所想的,也许是他们许多预案中的一件,现在你把红陶放到他眼跟前,逼着他去思考这种可能性罢了,至于这事成不成,就看你能扑腾出多大浪花。”初挽听陆守俨一分析,心里已经有底了:“行,管它呢,我反正先进去搅和搅和吧。”陆守俨:“可以。”一时问起来:“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景德镇窑房的事怎么样了?需要我找人打听打听吗?”初挽:“这倒是不用,铁生哥已经办妥了,我现在已经拉着刀鹤兮和我一起过去看看那边窑口的情况,下周出发吧。”电话那头出现了片刻微妙的沉默,之后,陆守俨开口道:“他也要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