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渭水与咸阳之间的城郊忽然出现了很多身着绣着“黑石”二字麻衣的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统一的绣着“黑石”大字的短褐。她们告诉这一片的黔首,可以免费借镰刀和其他农具收割麦,甚至若是家中劳动力不足的还可以免费借一个劳动力,只需要在农忙过后去帮黑石做工作为报酬就可以。“黑石做工的地方也就在这边,走路就能到,就在往西二十里的渭水不远处。”墨余已经有丰富的和黔首沟通的经验了,十分熟练的完成着赵不息交代下来的任务。“管两餐,早去还送两碗热米汤。”这时候的人一般都只吃两顿饭,只是赵不息还是习惯一天吃三顿饭,所以就加了一顿早上的热汤。墨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带着数十个兴高采烈的征夫,这些征夫手里还推着小推车,这些小推车上摞着铁镰刀和其他农具。可黔首们也只敢远远看着,在远处围着议论纷纷,没有人刚上前第一个尝试。这是黔首的生存之道,他们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出错,保守才能不惹上事端。而在这么多年的秦律规矩下,咸阳地方的黔首比起其他地方来要更加保守。墨余吆喝了半天也没有人刚上来第一个尝试,不禁叹了口气。没办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要迈出第一步就是如此艰难。这时候信息交流闭塞,河内郡的事情很难传到咸阳,这边的黔首都没有听说过黑石子的贤名,想让他们接受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本就是很难的。车跟在墨余后面,看起来比墨余更着急,他不住的四处张望着,看着远处那一堆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黔首恨不得走过去把他们一个一个的都给拉过来,向他们科普“贤德贤人黑石子”的光辉事迹,让他们乖乖加入他们黑石。“哎呀,这些人,真是傻啊,白送上门的便宜怎么都不占呢?”车着急地抓耳挠腮。他们的贤人黑石子好心把农具借给这些人,这些愚蠢的黔首竟然都不接受黑石子的好心,他们怎么想的啊?墨余安慰车:“黔首们就是如此保守,你莫要着急,咱们慢慢来……”“请问,这个黑石是黑石子的黑石吗?”墨余和车同时回头,一个身穿破麻的女人牵着两个孩子,怯生生的问。“是!你也认识我们的黑石子吗?”车十分自来熟的大笑着。听到的确是和黑石子有关的,女人松了口气,脸上带上了笑意:“黑石子人好哩,昨日还帮我割了麦子……我想借一个这个行吗?”女人指着小推车,问。她家田地中的麦子已经都被收割完了,可麦子和麦秆都要拉回家,所以她想借一辆小推车。车连忙拍着胸脯:“行!我们黑石的小推车可好用啦,一次能推三百斤的粮食,这样,你一个女人家还要看孩子,推车不方便,我去替你把东西推回去吧。”说着就十分熟练地推了一辆独轮车,跟着女人走了。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些人认识这个女人,看到她上去借东西心里也有些蠢蠢欲动,可终究还是保守的思想占了上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没有第二个人敢上来尝试。车性格健谈而喜好吹嘘,一边推着车一边和女人一家聊天。“黑石子帮你割了麦子?我们黑石子就是这么贤明,你知道贤人嘛,我们的黑石子就是贤人……”车又大声讲了一遍赵不息三岁让梨、五岁砸缸、八岁卧冰求鲤的故事,引得女人和两个小孩发出阵阵惊呼。甚至吸引了路上对今日发生的新鲜事感兴趣从而关注着车这个外人的其他黔首,车来来回回推了八趟小推车,身后已经跟了十几个黔首,都跟着车听他讲故事。围观的人多了,车更加得意了,顿时卖弄起自己只学了个半吊子的学问来,将赵不息又美化了一番,什么赵不息乃是天上的星宿转世啊,生来就是解救苍生的啊,赵不息睡觉的时候她家的院子中隐隐散发着金光啊……“哇!黑石子果然很厉害!”两个小儿沉醉于车讲的神话故事中,小男孩眨着一双因为脸上的肉少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仰着头问车,“黑石子会飞哩,昨天那么高高的树,一下子就拿着好多好多好吃的鸟蛋下来了,车哥哥,你会飞吗?”小男孩还狠狠吸了一口口水,也不知惦记的到底是赵不息爬树的英姿还是赵不息掏下来的鸟蛋。车看了一眼小男孩手指的方向,就在田头上,长着一棵几丈高的树。车得意大笑:“哈哈,我当然也会爬树啦,不是我吹嘘,爬树这事还是黑石子跟着我学的呢,那年黑石子才三岁,我就带着她爬树,掏鸟蛋那是一掏一个准。”“咦,你刚才不是说黑石子三岁正在给她娘让梨吗?这怎么又跟着你爬树啦?”一个跟在车后面听他讲故事的略大一些的姑娘发现了不对,歪着头脆生生问。车噎了一下,强装镇定面不红心不跳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哈哈哈,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再给你们讲一个黑石子七进七出斩杀贼盗的事吧……”第二日墨余再带着人推着小推车来的时候,就有十几个人犹豫地走上来借了农具。第三日,整个里的人都翘首以待着墨余来。第四日,库存的农具就已经不够了,好在赵不息几天前就已经从河内郡往这边调了一批农具。赵不息有时间也会往这边来,多数时候都是领着农家弟子在各个乡里之间转,告诉这些黔首应当怎么深翻土层,将稻田中的虫卵翻出来而后等到下雪的时候雪就会把这些虫卵冻死。没几天赵不息就和这一片的黔首混熟了,咸阳郊区的这方圆百里内,没有人不认识黑石子。甚至赵不息的名声也已经传到了咸阳城中,同时,几个虽然不大但是地理位置颇为不错的铺子也悄悄开张了,这些铺子都带着黑石的标志。就连扶苏也听说了自己这个妹妹做的事情,还对左右近臣称赞了赵不息一番。田地上的味道总归是不好闻的,尤其是先前秦朝廷的农官已经在咸阳附近推广开了堆肥之术,田地附近的味道就更不好闻了。可这些黔首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们喜欢看着田地吃饭,田地里长出的麦子就是他们未来的饭。一群人蹲在田头,一个卷着野菜的蒸饼,就着凉水,一点肉丝也没有,吃的也津津有味。赵不息也跟着这些黔首一起吃饭,但她有肉,烧好的红烧肉,放在罐子里装着,赵不息打开罐子,肉香味顿时嗖地窜出来,引得四面八方的黔首各个涎水直流。可他们也知道这肉是贵人才吃得起的,只敢拼命地翕动鼻子闻着肉味,没有一个敢开口讨要的。赵不息数了数自己周围这一群黔首的数量,干脆将自己罐子中的肉用筷子夹起几块来,一人分了一块。嘴里含着肉,几个黔首仔细品着,舍不得地一次只咬一小块,细细嚼着。吃不言寝不语,这样的规矩礼数在黔首之间是没有的。没一阵众人就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就扯到了赵不息为什么会发善心借给他们农具上来,赵不息说了那天的事情,而后有人告诉了她那个女人叫常妮,赵不息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原来这女人家中先前也是富过的,常妮父亲曾在秦朝廷中担任底层小吏,当初把女儿嫁给她家死了的男人也是因为这男人当时已经是公士了,常妮她爹看中了这个才把女儿嫁给他。谁知道好景不长,那男人成亲还没两年就又被征召上了战场,一去就没能回来。常妮抱着两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在春日送别了她的丈夫,可那年冬天等回来的只有一身破甲还有她丈夫拿命换来的这两顷地。“常妮家还留下了百亩地哩,哎,我是公士,就分了十亩地,一大家子人都养不活。”一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男人蹲在地上,边吃饼边感慨着。“还不如那时候死在战场上,还能给爹娘妻儿撇下顷地。”另一个妇女也念念叨叨:“可不,我家那口子也是公士的爵位,说能发地发宅子,可现在也没看着田地。”众人唏嘘起来,顿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咸阳是秦国都,这边的黔首几乎都服过兵役,上过战场的竟然达到了一半人还多,只是回来的人就很少了,回来的这些黔首日子过得也不好。秦国军功制度十分完善,对有爵位之人赏赐也十分丰厚,希望的就是三军用命,勇猛不怕死。这套军功制度实行了百年也没出差错。可秦国的幸运是诞生了嬴政这位伟大的帝王,秦军功制的不幸也是因为秦国诞生了嬴政这位一扫六合,南收百越、北击匈奴的君王。灭六国平南越这等开疆扩土的功劳太大了,又是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军功分到每一个参战的士卒身上都还有不少,可秦朝廷却拿不出来那么多赏赐了。——原本几十年才能打下来一小片地方,那点军功秦国完全可以支付得起,而等到几十年之后再打仗的时候上一次获得军功的老人都已经死了。
秦的土地制度是授田制,国家所有的土地所属权都属于秦王一人,土地不允许私人买卖,土地总会再从秦人手中流回秦王手中的。先前军功不多的时候完全可以在漫长的几十年中达到黔首到秦王的土地循环,可嬴政上位以后武德充沛,秦国世世代代祖辈没有啃下来的地方嬴政只花了十几年就都打下来了,甚至还不满意,还在往南打往北打。平定天下的庞大军功直接把秦军功体系给冲垮了,秦朝廷根本兑现不了这么庞大的军功。结果就是有许多底层士卒和士官拿不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让他们颇为不满。秦朝廷失去了信用,后果是极为严重的,他们最坚固的根基——老秦人,开始对秦有了不满。秦人的鲜血并没有为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换来利益。在始皇帝还在的时候,他尚且还能以自己顶尖的个人威严稳定住民众,可这些还没有露出水面的东西不会一直被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当秦朝廷出现衰弱的时候,潮水退去,那时候这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才会惊然发觉他们最大的依靠不知不觉间竟然不见了,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昔日横扫天下的秦人在短短十几年之后就变成了一冲就散的散沙。他们的军心已经不在了。没人愿意平白无故流血送命。赵不息没有出声,她就抱着罐子蹲在黔首之中倾听着,听着咸阳城,这座秦国数百年的国都脚下老秦人对朝廷的不满。没有一个黔首敢把他们的怨言告诉秦朝廷的王侯将相,可这些黔首却敢在和他们一起蹲在田头吃饼子、将肉分给他们的黑石子身边抱怨这些事情。这些黔首中知道赵不息是秦朝公主的人并不多,他们知道的是教他们种地,还好心给他们借珍贵农具的小姑娘是一位贤人,名为黑石子。赵不息默默地啃着饼子,心里感慨还得是和黔首们站在一起能得到的消息多啊。若不是她就蹲在这听着,怎么敢想象原来秦朝军功制的问题已经这么大了呢。难怪刘邦随便打打就能进咸阳呢,虽说秦主力被项羽牵扯住了,可好歹咸阳也是秦数百年经营的国都,怎么会那么轻易被刘邦带着三万人就给攻破呢。合着咸阳的老秦人对秦朝也不满啊,秦不能让他们过得更好,那他们为何要为秦卖命呢?啧。赵不息撇撇嘴,心想秦朝愚民愚了那么多年,也没出一点成效啊,黔首这不是依然很精明嘛。还不如她这个到处开学堂启民智的呢,起码若是有朝一日怀县被敌人兵临城下,赵不息敢打包票怀县中十个人里少说能有九个人愿意死战守城。吃过了饭,赵不息就站起身拍拍衣角粘着的泥土和这些黔首告辞了。“我明天来的时候多带一罐肉来(),你们今天把肉都吃了吧?[()]?『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明天还有。”赵不息临走之前看着这些黔首手中饼子里夹着的大小几乎没变,仿佛只粘了牙印的肉块,无奈笑骂了一声。“还有你,二犬,我听你说你爹腰疼?明天我过来给他捎罐膏药来,你小子可得好好谢谢我。”临走之前,赵不息路过一个半大小子的身边,忽然想起来什么,轻轻踢了他一脚道。那叫做二犬的小子自然是千恩万谢,喜笑颜开。赵不息上了马车都还能听见他的笑声。赵不息无奈摇摇头,这些黔首啊,给他们一点恩德,他们就会将你当作恩人。可惜就算只是这一点恩德,朝廷中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们也不愿意施舍给他们。“直接去咸阳宫。”赵不息忽然想起什么,撩开马车帘子吩咐道。驾车的夏侯婴应了声,扬起了手中的马鞭。赵不息的马车逐渐从满是泥泞的田地间驶到了土地被夯实了的咸阳城中,又途径过黔首聚集的喧嚷东市,穿过王公贵族居住的静谧城东,停在了威严雄壮的咸阳宫前。嬴政总是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尤其是最近到了丰收的秋月,无数有关税赋的命令从嬴政案头被传递到天下各处。哪怕是赵不息进来,嬴政也只是淡淡掀起了眼皮,没有多搭理赵不息。“爹~”赵不息笑嘻嘻凑过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嬴政轻哼一声:“这是哪来的泥猴子跑到了朕的宫中来了?”“怎么今天不去玩你的泥巴了倒是想起了你的老父亲来了。”赵不息嘟着嘴,哼哼唧唧:“什么玩泥巴,我那是教黔首种地呢。”赵不息故意一屁股坐到了嬴政身边,还想把粘着泥的手往嬴政衣服上抹。然后就被嬴政一巴掌打开了。嬴政从袖中掏出手帕来扔给赵不息:“把你的小泥爪子擦一擦再碰朕,脏死了。”赵不息做了个鬼脸。“爹,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大秦的军功制出了点问题啊。”赵不息哼哼唧唧道。嬴政诧异了一下,搁下了笔,眼中含笑的看着赵不息:“的确有一点问题……你察觉的倒是很快。”嬴政感慨了一下自己才刚回到咸阳几个月的麒麟女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绝大部分秦朝廷的朝臣都没有发现的问题,又顺便在心里骂了几句已经在朝堂上呆了好几年但是什么都没意识到的其他子女。不过不息这般聪慧,起码还是能说明自己类父的孩子还是聪明的,其他子女,嗯,都不类父。赵不息蹭到嬴政身边:“那这些没能兑现的军功怎么办呢?”嬴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没人能凭空变出土地和宅院来,朕也不能。”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军功已经给出去了又不能收回来,但是天下间现成的土地就这么多,没人能变出更()多来。只能赖着。赵不息看着嬴政,嬴政的侧脸棱角分明,嘴唇很薄,冷硬而略显刻薄。薄恩而寡义。赵不息脑中闪过史书上的这么一句评价。她还是自诩比较了解嬴政的,估计她爹是抱着再等几十年拖死这些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化解军功制度难题的心思。其实这个策略也是没毛病的,嬴政也不是不想给秦士卒支付军功报酬,而是秦朝没有这么多的土地和钱财,嬴政再厉害也是人,变不出来土地。若是秦朝当真能称上几百年,那这个策略是一点毛病都没有,撑过了这一阵的军功通货膨胀之后秦军功制照样能继续运行。可惜秦朝连二十年都没有撑到。“爹!不行啊!你对待问题怎么这么消极呢?”赵不息横眉竖眼,怒气冲冲一拍桌子。嬴政都被赵不息忽然吓了一跳。赵不息痛心疾首:“遇到问题我们不能消极对待,不能当这个问题不存在啊,我们要解决问题!”历史上秦朝二十年不到就没了,可现在秦朝下一任皇帝是她赵不息啊,要是秦始皇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岂不是还要把这个问题遗留给她?嬴政能当作没看见,可赵不息那仅剩的对天下黔首的良心却不允许她这么做。“你这么激动做甚?”嬴政颇为无奈。赵不息心想,我是你未来遗产继承人,可继承的除了你的遗产之外还有你的债务,现在看到你欠债不想还,我能不激动吗?!